清‧黃景仁‧《癸巳除夕偶成》
千家笑語漏遲遲,
憂患潛從物外知。
悄立市橋人不識,
一星如月看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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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的日子流水般的逝去,偶爾在工作或日常的柴米油鹽折磨中會想起紅樓的日子。當時的人今在何方,當時的事已記憶模糊,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真實,這些人這些事真的存在過嗎?
年紀有了,兒女有了,成功的經驗有了,失敗的體驗有了,時間完全可以把我們釀造成一個有韻味的人,只需要一點點酵母。
這些年來,常常喜歡觀察周遭的人,以前我對人其實是不怎麼感興趣的,人心難測是其一,自己慧眼不具是其二。拜網路之賜,許多老同學可以重聚,因而有了一個時間的長度可以體驗人的變化,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摧打折磨對自己和別人的痕跡。
那一點點酵母是什麼呢?
後來的發現是來自於父母或師長與同學,在成長的過程中有意或無意撒在心田的種子。那些種子在我們成長中,有些發芽得早,有些發芽得晚,但是遲早會用它獨特的方式成為一堆蔓草或成為花朵,甚至成為參天大樹。於是更謹慎自己的言行舉止,希望不要留下一些荊棘在別人心中成為羈絆。
酒要一段時間的醞釀,友誼的香醇也需要時間的沉澱,老同學因此變成了新朋友,時間的魔術師總能夠留下真實,讓我們覺得不虛此行。
時光飛逝,當時的點滴滴依然刻劃在腦海中。這些當年的慘綠少年,有人成了教授,有人成了醫師,有人成了工程師,有人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有人白了髮,有人禿了頭,有人當了爺爺,有人還是一個人走。有人和成為無話不說的知己,有人和依然相見兩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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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Max說要走了,他一時眼眶就紅了。
一起奮戰了快一千個日子,Max 說抱歉留下一個爛攤子。他說這個爛攤子他也有份。一起創一個英雄事業是他們曾經的夢想,一起搞砸一件可成可敗的創意也是快意江湖。
Max 是他在職場這麼長的日子裏見到少數始終如一的人,始終如一無關乎褒貶,但是他是這麼期待自己紅塵行走,不為世俗所染,一如赤子能維持本來面目。他覺得 Max 是做到了,而他並沒有。
認識 Max 時他大約四十,Max 小他五六歲,極有個性的留著小鬍子,那是Max 的標誌也是他的祕密。另一個讓他印象深刻的是 Max 有一台滑板車,辦公室很長,Max 在那頭,他在這頭,有時Max 就蹭著滑板一路滑過來談事情,談完又快速的蹭回去。團隊剛剛從所謂的「技術研發中心」獨立出來,氣勢磅礡,Max 在原來的單位表現傑出,調過來正好彌補新單位對原來系統的經驗不足。
第一次出貨時,他還是專案經理,生產線現場人力不足,Max 是硬體的負責人,二話不說的就帶著手下的所有工程師上線支援測試,自己還親自到組裝測試站盯著現場,他從 Max 的身上學習到的是工作態度與捨我其誰的氣質。
有一次跟老闆開會,為了某一個議題,Max 跟老闆意見相左。如果是他,應該已經退讓了,Max 還是據理力爭半點不讓。「這件事不必討論,我已經決定了。」,老闆乾綱獨斷。Max 收起筆電,轉頭就走,臨出門前丟下一句:「好啊,你是老闆。你說了算。」。老闆臉色鐵青。極有風度的說:「繼續開會。」
沒多久 Max 就被調回原單位,他失去了一位可以並肩作戰的工作夥伴,也失去了一次認識 Max 的好機會。十幾年後重逢卻是在美國的消費性電子展,Max 像孤狼般的出現在飯店的早餐吧,他從後面叫Max ,兩人都還記得彼此的名字。Max 依然沒變,他希望自己也是。然後第二年又在同一個飯店碰面,同樣的展覽,這一次雙方談得深入一些,他略有猶豫,Max 還是保持一貫的直爽與溫暖。留下了聯絡電話,有緣再敘。第三次碰面又是一年,那是一個春天盡頭的下午,Max 希望他一個人加入,他答應考慮一下。
他想想自己有一幫子一路走來的弟兄,頗有前途茫茫的蒼涼之感。他當時心中的想法是絕對不能捨棄弟兄們,只考慮自己一人的榮華富貴。這世界變化快,現實世界風雲難測,在撞上冰山之前,把跟著的弟兄們都送上救生艇,原來的公司沉沒之前,他才熄燈一躍入海。
筋疲力竭地從水裡游上岸,收拾好一身水漬,準備登上下一班船,新的碼頭在汐止。進了之前來過幾次的汐止辦公室,原來的幾個主要幹部找他一起開會,氣氛詭譎,眼神都迴避著。他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們已經跟新的老闆達成共識,有了新的想法,可以自己運作,謝謝長官栽培,還建議他跟大老闆談談,也許重慶更適合他云云。整個過程只有五分鐘。
他不覺得特別難過,事出必有因,江湖路險,彼此都有難言之隱。人性如此這般脆弱,勿須考驗,也無須追問究竟,以免難堪。這盤棋看似滿盤皆輸,剎那間他明白昔日烏江前,那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男子如何糾結。他不是,他只是個半頭白髮的油膩男子。
油膩男子還有一項特色是油滑,如何走完殘局已了然於胸。撥了一個早該撥的電話,傳來的是老朋友溫暖的聲音。「我決定了,下個月報到,謝謝你給我的機會。」,看看外面,台北汐止的雨,依然跟來時一樣淅淅瀝瀝的下著。沒有撐傘,走入雨中,心多少有點麻麻的。雨早晚會停的。後無追兵,一人一葦飄然過江,飛龍化為潛龍只是換了一張名片,他必須還是他,只是多了幾道傷疤。
創業跟戒菸一樣一點也不難,時不時都可以折騰一回。人生多半來時兩手空空,走時空空如也。江湖猶在,劍藏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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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值得
那一天他聽著聽著突然就把手上的事停了下來,心中一陣驚惶,極像是火車上一路沉睡的旅客,聽到列車長的到站廣播,自己已經過站了。
其實只是一首年輕時聽的西洋老歌,那時他才十七歲,有了一個好不容易買來的黑膠唱盤和第一張唱片。時光用它自己的速度往前奔馳,他張開眼睛看到的是秋天最後的一片金黃。
冬天即將來臨,春天與他無緣無涉。進入人生最後一季的他,還不知道生命的寒冬是什麼味道,輕裝簡騎,無邊落木蕭蕭,策馬入林。
獨處斗室,夜涼如水,他想起了那個難忘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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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時他跟土博士,老道,老鄧三人住在鳳凰花城小東路的一個眷村宿舍裏,房東據說是退休的砲校副校長,孩子都在國外,對他們還算親切。後院種了不少芒果樹,由於不會有野孩子偷摘,果實纍纍,對幾個窮學生自然有莫名的吸引力。可是他們還是挺有自制力的,只撿掉在地上的來吃,跟螞蟻爭食固然有點不妥,估計螞蟻也無可奈何。
宿舍一落四間,可能是以前房東的警衛跟伙房之類的宿舍,他跟土博士的房間還是相通的,中間只用半截破布掛著,算是有個裡外區分。土博士是他這輩子遇見的神人之一,完全沒有物質欲望,唯一有興趣的是物理,其他的科目跟他一樣得過且過。老道每天進進出出,不知道忙些什麼?都是同系同班的,各自有選修的課和未來的打算,老道和他同一個高中,一樣的命運,第一次聯考不順利,重考才進了這所南部算是知名的大學,對父母算是有了交代。老鄧是天才,幾乎不上課,找他就到彈子房容易些,體格壯碩,那時晚上在舞廳兼差當保鏢,騎著一匹野狼呼嘯來去。
他和土博士突發奇想,覺得學校老師教得也不怎麼樣,自己讀也差不多,雖然好歹也是畢業自明星高中,卻也不想誤人子弟去當和稀泥的家教。兩個人先是在「台南安平工業區」做焊接的計時工,後來找到一個更好的工作是鋸木頭,累一些可是工資好一點,當然距離也遠一些。
常常兩人課也不上,兩輛鐵馬從東北角穿過整個鳳凰花城到西南角的「灣裡」,如果要抄近路,中間還經過一座座墳墓,也許是心理因素總覺得陣陣涼意。迎著晨光出門,回來時讓月光追著。
記得是十二月的冬天,兩人回來時經過「育樂街」果菜市場,實在太餓了,偷了一顆大白菜。回到宿舍,在簡陋的廚房把白菜洗乾淨,菜葉子一片片摘下,煮了一鍋清水白菜,正覺得滋味淡了些,老鄧回來說他還有兩包泡麵,把泡麵加了,唏哩呼嚕就是一頓宵夜。
幾個電機系大三的學生,在神奇的安排下住到了一塊兒,一個學期下來,大家各忙各的,在學校也難得相遇,期末成績四個人加起來當了九科,兩個人二一,差點被退學。
四個人後來兩個出國,老道消失在江湖,音訊時斷時續。土博士變成洋博士,舞廳保鏢最後去了台積電。還有一個人靠著被當的那一科「控制工程」,爬進了中科院苟延殘喘消磨青春。記得那天主考官還稱讚他讀書頗能融會貫通,他心想「是啊,都讀了三遍了。」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想起來竟是甜蜜多於辛酸,感謝現實在沖刷人生時沒有把他們無情的捲入大海,每個人最終濕淋淋的爬回岸邊,狼狽固然狼狽,人間畢竟值得。最後一片樹葉只要還沒掉下來,樹應該就還能繼續活著,跟當年一樣,只要相信明年會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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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
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三國時代的司馬懿對無成有終四個字的體會應該是最深的吧!一個有趣的觀察是司馬懿和諸葛亮的博弈。兩人其實只差了兩歲,司馬懿年長一些,但是前者活了七十二歲,後者五十三歲即鞠躬盡瘁。順便一提,周瑜三人中最年長,享壽三十六歲。周瑜攻蜀病死巴丘,諸葛伐魏卒於五丈原。司馬懿跟過曹家四代,從曹操,曹丕,到曹叡至曹芳。
從史籍上看來,司馬懿一步步走來真的不容易,猶如一個佈局深遠綿長的棋手,成為英雄輩出的三國時代最後的勝利者。無成有終的秘訣為何?
先守後攻,含章而貞。
他的一生為「識時務者為俊傑」做了最好的詮釋。成大事者,困頓時能忍人之不能忍,才有可能在時機來臨時一棒擊沉對手。「高平陵之變」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曹操封魏王並未篡漢,司馬懿輔佐曹氏並未篡魏,筆者認為這是政治藝術的巔峰。精妙之處在於克制自己人性中的貪念,敢跟後世史官春秋之筆周旋。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一書中塑造了幾個情境,其中之一是「空城計」。
歷史學家並不認為這是歷史上的真實事件,但是德川家康在「三方原之戰」確實以空城計在「濱松城」唬弄了武田信玄一把,得以逃脫。有些論者以「空城計」真有其事論述司馬懿其實是假裝中計,根本是諸葛與司馬二人玩弄了世人一回,既成全了諸葛的神機妙算,又成全了司馬的深謀遠慮。
人物專訪 Q&A(司馬懿)
Q: 請問在空城計中,您真的被諸葛亮唬弄了嗎?
A:我和諸葛亮是相聲老搭檔了,他動動眉毛我就知道他要幹嘛。空城計還是我給他的建議呢!本來他想用三十六計最後一招,我說諸葛老弟啊,這招用了以後三國演義怎麼寫啊!
Q: 曹操跟曹丕誰是比較好的老闆?
A: 老闆沒有好壞之分,如果談對手戲而言,老曹有趣一些。當時老曹手下戰將如雲,謀士如雨,我只是本份的幹我該幹,能幹的事。俗話說「能躺著,就不要坐著。能坐著,就不要站著。」,讓別人打打殺殺,我寧可這時候坐板凳。有人喜歡當先發,先發其實就是「鮮花」,我不是,我喜歡當「綠葉」。好比是棒球比賽的終結者,上場投幾個變化球就結束比賽。
Q: 請給專業經理人一句話的建議。
A: 伴君如伴虎才是對的,難到你伴貓嗎? 伴虎有肉吃,伴貓只能吃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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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胠篋》
夫谷虛而川竭,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經常我們把職場比喻成戰場,無論自己在裡面是叱吒風雲的將軍或是拼命向前的過河卒子,總是以悲壯慷慨為主旋律撰寫一路征途。每一個人物都各有心事,因而也就各有立場,各有打算,沒有誰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沒有誰是鬼魅小人,只是生如蜉蝣,甘心承認或不想承認而已。
職場裏我們經常是觀棋無語的偽君子,也難免是起手有回的假丈夫,無論如何,楚河漢界只是表面的藩籬,對車馬炮的你我而言,往往是午夜夢回時的一身冷汗和與驚魂未定的僥倖是夢。職場人生其實不需要等待誰給你一個交待,說法人人各異,與其指望萬事如意,不如求自己心安就好。
在人生中我們多數人只是配角,甚至只是跑龍套當背景的角色。這些人的喜怒哀樂在戲劇裏都是過場,也許只有一兩句對白,沒有這些角色,整齣戲就會很突兀,很蒼白。我多少想為這些沒有臉孔的演員還原他們有血有肉的靈魂,也許也是想還原自己的本來面目。
二十世紀對所有的中國人都是艱難的世紀。有人妻離子散,有人家破人亡,有人英年早逝,有人晚節不保。每一次的選擇都有可能是萬丈深淵,或是柳暗花明。在大時代的波濤洶湧的大海裡,有人被一方供奉為烈士,被另一方貶斥為叛徒實屬正常。但是有特別的一群人被兩方都視為異己,都欲除之而後快。這類人究竟是以何為思想基礎支撐自己?
汪精衛,做為大時代悲劇的代表人物,他如何走入命運的陷阱,從一個英雄變成狗熊?歷史為我們留下了兩個汪精衛,一個是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熱血革命青年,一個是悽然不作零丁嘆,檢點平生未盡心的漢奸民族罪人。
中華民國的締造者孫中山先生臨終前的遺囑據說也是汪精衛的曠世之作,從革命家的襟懷理想,繼往開來的抱負,對後繼者的殷殷期盼,讀之國人無不動容。
讀汪精衛的年譜,他半生的精力都是在跟蔣介石進行權力鬥爭,因名因利因意氣。以成敗論英雄而言,汪蔣二人皆為徒然,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但是歷史的評價卻也在這區區五十步。如果我們把時間的長度再拉大,鏡頭的距離再拉遠,當年意氣之爭也許只剩下每人一句對白。
蔣說: 僥倖。汪說: 糊塗。
歷史不斷的告訴我們,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現實世界裡的刀光劍影,如你我這等路客如何自保,皮肉之傷難免,但如何能保住晚節,全身而退?
覺得自己撐不住時,只要看看歷史上這些傳奇人物,就覺得自己真是小鼻子,小眼睛。培養鍛鍊自己能從歷史學習教訓的能力,才不會辜負前人為我們的演出的跌宕起伏,悲歡離合。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其實是低估了。專業經理人跟老闆意見相左時最容易失眠,或者在睡夢中還在處理工作上的事,那時腦力其實並不好,覺得亂七八糟,醒來一身冷汗,幸好只是夢境。真的想清楚,痛苦的並不是選擇本身,而是無法選擇的事實。
學習著做一個無法選擇也能泰然自若的人,知難行易或是知易行難都是片面真理,如果怕自己精神分裂,王陽明已經教我們了,知行合一才是根本解決之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人物專訪 Q&A(汪精衛)
Q: 汪先生您覺得自己是漢奸嗎?
A: 我一直信仰三民主義,是孫文先生的追隨者。
Q: 汪先生您覺得自己是漢奸嗎?
A: 我還是用中華民國國號,中華民國國旗。
Q: 汪先生您覺得自己是漢奸嗎?
A: 我有故事,你有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