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用六,利永貞。
萬物皆為芻狗
凡夫俗女天天搭著一樣的交通工具,不管是開始的機車,之後的捷運,不管是 Toyota 還是 BMW,在紛紛擾擾的世界上競逐,最終所求的不過是一碗飯,所躺的不過是一張床。
有的人明白得早,有些人明白得晚,有些人始終不明白,世界並不因為你明白或不明白而有所不同。有些人貪心一些,想要有人瞭解自己,拿出自己的一半,交換對方的一半,只是經常因為雙方的一半不等同而從爭執到無力掙扎。最後啃著破碎的一半,看著掉落一地的另一半,徹底的成為凡夫俗女。
據說蟬的幼蟲要在土中蟄伏十幾年的時間,一旦化為成蟲,離生命的終點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難怪牠要用盡力氣嘶吼,第一次出場演出也是落幕的演出。
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們如此感嘆著。
佛卻不這麼看的,祂說生命是無限的。於是我們可以默默的累積,一點點沈澱,這一本生命的存摺會伴隨著我們直至成佛。這是生命的真象嗎? 還是智者對凡夫如我的一種撫慰,以讓我們舒緩自在?答案也許是一個答不完的申論題,於是我們只能留下思考的痕跡,以待自己的來生。
無論在那個時代,忠於自己的知識份子處境都很艱難。冬天始終不曾遠離,只能以龜息大法維持最低能量的生存,繼續冬眠。李敖死了,世間少了一個到處胡說八道的男人,淒涼不少。台北陽光依然燦爛,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此之謂也。
眷村麵店
意外的與這家麵店相遇。聽口音像一對外省的姐妹或母女,掌廚的總是背都彎得像蝦米的那位,跑堂收拾算帳的則是俐落的另一位。味道是外省眷村口味,小菜也沒有台式的甜味,老老實實。從第一次去吃,幾乎天天去吃,有時是中午,有時是中午和晚上。
久了兩位老闆娘都認識我,招呼特別親切。笑稱我可以在那麵館包飯了。經常在收攤之前,如果是熟客,老闆娘就會把剩下的小菜免費送上一碟,嘴裡還說著請幫忙處理一下。跟我一樣,閩南語也說得很好,但是一說國語我們就知道彼此的背景。身世飄零,我們現在已經在身份證上沒有籍貫了,天天喊愛台灣的中國人,就像一種詛咒,墓碑上該怎麼寫才能對老爸交代呢?
一年左右,小店收了,不是生意不好,估計是年紀大了做不下去。少了這家店,對我而言不只是失去一種懷念的味道,還連帶的與過去慢慢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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蝸牛的喃喃自語
一直很喜歡旅行,雖然我個性猶如是隻蝸牛。旅行可以遇見其他的生物,友善的,不友善的,甚至是邪惡的。有的會很好奇的問蝸牛為什麼要帶著這個殼,有必要嗎?這個殼是蝸牛的睡袋,蝸牛是專業的旅行家,你說呢?決心進入時光隧道旅行也不是最近的事。人因為夢想而偉大,萬一實現了呢?然而蝸牛出遠門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尤其是獨自一隻蝸牛。
早上一杯特調,一個三明治,吃完就準備上工。度日如年週而復始,被老闆或客戶修理,唸完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菜鳥們,安慰鼓勵了快掛掉的戰友,一天就算過關了。之後我就可以開啟蝸牛模式到午夜。發現自己是蝸牛不是今天的事,大概是在高中的時期。
高三的時候開始學排列組合,同學間開始謠傳,學不會的人應該不適合讀理工科系。我很快就發現我真的學習有障礙,舉一反三是不可能,舉一反一都有困難。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讀書人的好處是有一大堆成語可以引用,讓你認不清楚現實的艱難而勇往直前。蝸牛不繞路,只要方向確認了就一條路走到底,我也是。結果那年的排列組合花了我大半的時間,物理沒有好好讀,聯考時該砸鍋的砸鍋了,該考好的如今完全沒用上。好吧,勉強有用到排列,組合只有在吃自助餐時偶而用上。謀定而後動,三思而後行。這句話對蝸牛而言是很好的護身符,但是不夠精確。我是想的時候多,應該說是整天在想,只是不太付諸實際行動。
一動不如一靜,厚積薄發是我一貫的處事原則。邁開第一步的時候,我已經準備走下一步,像謹小慎微的圍棋高手。這種特質讓我特別關注歷史上幾個有爭議性的人物,勉強說來也是這幾個人物讓我想寫這些文字。人生知己難得,但是因為這些精彩蝸牛人物,讓你我不至於太過寂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對一個手無吋鐵的上班族至關重要。看清楚這些現實,對生命裡的風風雨雨也許可以轉換一種心境,無論是在境界之中還是境界之外。
最好的例子還是二戰後的邱吉爾,戰後失去政權,卻在1953年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奪下文學獎桂冠。現實裡的無情從另一個角度其實未嘗不是天地有情?
他說: 堅持下去,並不是我們真的足夠堅強,而是我們別無選擇。
正是這些人的詮釋讓我們得以接近生命的真實,學習最難學習的同理心。感同身受只是一個概括性的描述,如同善於聆聽的音樂達人,精妙細微只能在某些層次傳遞,因此我們得以交換心靈密碼,藉以詮釋生而為人的難得。有的人的心中有一首李宗盛,有的人的心中有一首羅大佑,近來有的人心中有了宋東野,毛不易或謝春花。名字不同,其實有的都是隱藏的自己。
江湖踏遍無人識,行藏在我不由人。
用捨有時或天命,人間猶有賣花郎。
一部文學作品是否偉大在於是否有足夠理解它的讀者。咀嚼吟詠之後,讀者超越文學作品,對作品產生對自身生命的解釋與連結,生命是否深具意義,也在於是否有足夠折磨我們的柴米油鹽。穿越芝麻綠豆般小事的一層層剝離,我們看到靈魂裡的脆弱與殘存的堅強。
老范曾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年他並未登上岳陽樓,寫的是給同科進士滕子京,也是給同為知州的自己。自我療癒是每個人必須要為自己準備的能力,以面對亂七八糟的世事紛擾。政治,宗教也許也可以提供某種程度的療癒,只是阿斯匹靈只能緩解症狀,希望一藥治百病終是妄念。有人說過,有夢最美,希望相隨。有人跟著加碼說,台灣發大財。嘉年華式的激情過後,翻翻自己的存摺,數數自己的來日,還是聽聽自己心中的歌吧。窮此一生無非就是想活出一種姿態,做一個有識別度的人。
人云亦云少了我一個不少,精衛填海多了我一個也許大事可成而不敢妄自菲薄。然而畢竟紅塵是非,江湖險惡,多半時候也是在道德底線載沉載浮。終有一日,累了倦了,風格尚有幾分,找棵樹把自己的骨灰埋了,像莊子所嘲諷的獨厚螻蟻吧。路過人間也就是簡單的歌,唱罷留下兩聲輕嘆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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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皆宜
多數時候我們是被外界的事物驅動的,尤其是思考的部分。外界有了變化,內心產生對應的動作或不動作。無計可施時也許就靠本能,或者佛家所言無始以來的習氣對付,這時候貪嗔癡極容易現形。
寫作則不同,是一種自我驅動式的心靈旅行,一則你可以看到心靈的難以駕馭,再則你會發現自己的隱晦秘境。寫作是一種如打坐般的行為,具體的產出是你的心靈透過文字與外界的對話。
我有時候看著這些文字,會看到一個幾經風雨的靈魂,有時候會看到自己都很陌生的自己。這時我會想著,寫作其實也可以是一種修行。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寫千字文也勝過誦千字經嗎?
但願如此。
時間這種東西是一種生命的發酵劑,它可能讓苦澀的葡萄釀成美酒,也可能讓原本美好的食物發酸發臭。一切俱為無常。無常是佛陀對生命最直接的發現,業果只是一種理性思維後的補充,讓凡人如我稍做安頓。
有些人喜歡看著在天空自由飛翔的老鷹,也許老鷹的姿態讓我們產生了錯覺,就像秋日午後翱翔的風箏,其實有一根細細長長的線牽引著它。
老鷹也有嗎?我覺得是有的。也許是在另一個懸崖頂上嗷嗷待哺的幼雛,也許是氣流中風暴來襲的隱隱約約,也許是尋找不到伴侶的重重焦慮。
而多數人猶如風箏,在秋光裏追逐著彼此看似存在其實遙遠的幸福。有一天,線斷了,將帶著美好的回憶,把對方記在心中,如同消失的歲月一樣繼續飛行。不管是老鷹還是風箏,飛翔都是自己可以爭取的自由。對老鷹而言,飛翔是一種本能,對風箏而言,飛翔是一種解放。對某而言,飛翔則是義無反顧的選擇。
最近開始收拾心緒,準備在下一個路口下車。觀察自己的一路上上下下,同行者有人積極樂觀,有人消極被動,有人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有人做一天鐘一天被和尚敲。
有人因為志趣不相投而下車,有人因為體力不濟而黯然退場,世事無常,留下的真心人委實不多。
上班的時日我常常喜歡搭第一節車廂,捷運帶著這許多男男女女的上班族,在看似沒有駕駛的列車來來去去,其實有一群人像注視著螞蟻般在操控室裏,主宰著列車的走走停停。有誰會陪你到最後呢?是那些不曾謀面的陌生人。
人生並無來日方長,有的只是一個又一個的世事無常。感謝曾經陪我一程的你,雖然我們沒有機會走到盡頭。至於那些陌生人的冷眼旁觀,也是路過的浮光掠影而已。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用捨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蘇子云。
人生許多事都有邏輯,但不是每一件事。人生許多事都要講道理,也不是每一件事。如果你遇見一個人不跟你談邏輯,講道理,那就是你的幸福。人的一生青菜蘿蔔,只要有個好月亮,一張好床,自在比什麼都重要。你失去的,就是另一個人擁有的,損益表還是要自己寫一本,別太複雜,自己懂為原則。那一天連損益表都沒有了,那才能真正的活得像人。
我們在生命浩瀚的大海中,有時候也努力的游幾下,以為可以快一些到達彼岸,偏偏有智者說那是要歷經無窮多的磨難才可能。那就索性偷懶吧,卻彷彿有一股腳底的暗流把你繼續往前帶,不問你喜不喜歡,樂不樂意。
試著從自己的生命中尋找幾個切入點,從十字路口闖越,或者違規轉彎,風景因為時差肯定不同,但等待在終點的是否有所差異。跟命運的暗流做對,玩弄一下所謂的宿命。幸福與快樂是一種想像,同理可證,痛苦與悲傷亦如是。人生無愁也無仇,一笑泯之。
或早或晚,你我都要放棄了華麗的外衣,擁抱真實。不管是年少有為,是大器晚成,或一事無成。
初識那年我們有的十九歲,有的二十歲,一起把真心留在當初某人某時某處。 多年後的重逢,後悔是一點也沒有的,遺憾也許有一些,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以前自恃酒量好,其實只是未逢知己。告別青春也不是太難,只花了四十年。
預計要徹底醉倒的一天,最終是一壺好茶斷了酒意。半夜醒來,猶有宿醉,人世間最溫潤的總是少年時的情誼。只是想起某些不記得你的人,而你卻依然念念不忘,也是某種微微酸楚的幸福。
就當做一種修行,勉強為自己的糊塗找一個下台階也好,難得的糊塗需要年少的癡心才得以圓滿。
有些事一開始就懂了,有些事慢慢懂了,有些事花了半輩子才似懂非懂,剩下的事這輩子應該也沒有懂的可能性了。書到今生讀已遲,說這話的袁枚其實也是學問不錯的讀書人,祭妹文大家中學都背過的,二十四歲進士,三十八歲退休,比大多數你我更為自在,會有此嘆並非心有比較。
有的事要比快,有的事要比慢,有的事要比火候。人的一生,自我奮發固然有之,但是大多數是依賴他人成全。成全二字,英文不太好翻譯,所以老習遇到川普,有時也挺傻眼的。
成全的境界要做到滴水不漏,船過水無痕不容易,專業經理人日日在職場搏殺,心如止水確實強人所難,但是為了一夜好覺,好好思考成全二字也許是預防失眠的好藥。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書讀得太多,對現實人生理解得不夠深的人都有這個毛病。
有時候在路上行走,或者有時候拉著捷運的把手晃來晃去,我都會觀察周圍的行人,同方向或反方向的男男女女。跟自己在同一個地點上車,在不同地點下車,或在同一個地點下車,走向各自的方向。
生命是否無限有待來生,但今日與君偕行,何幸如之。
年近初老,明白自己這一生得之於人太多,靠自己的部份太少,您看見這些文字,因為您就是那個我需要深深感謝,卻沒機會好好說的人。感謝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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